《盐铁论》卷二·非鞅第七注音版
大夫曰 :“ 昔商君相秦也 , 内立法度 , 严刑罚 , 饬政教 , 奸伪无所容 。 外设百倍之利 , 收山泽之税 , 国富民强 , 器械完饰 , 蓄积有余 。 是以征敌伐国 , 攘地斥境 , 不赋百姓而师以赡 。 故利用不竭而民不知 , 地尽西河而民不苦 。 盐 、 铁之利 , 所以佐百姓之急 , 足军旅之费 , 务蓄积以备乏绝 , 所给甚众 , 有益于国 , 无害于人 。 百姓何苦尔 , 而文学何忧也 ?”
文学曰 :“
昔文帝之时 ,
无盐 、
铁之利而民富 ;
今有之而百姓困乏 ,
未见利之所利也 ,
而见其害也 。
且利不从天来 ,
不从地出 ,
一取之民间 ,
谓之百倍 ,
此计之失者也 。
无异于愚人反裘而负薪 ,
爱其毛 ,
不知其皮尽也 。
夫李梅实多者 ,
来年为之衰 ;
新谷熟而旧谷为之亏 。
自天地不能两盈 ,
而况于人事乎 ?
故利于彼者必耗于此 ,
犹阴阳之不并曜 ,
昼夜之有长短也 。
商鞅峭法长利 ,
秦人不聊生 ,
相与哭孝公 。
吴起长兵攻取 ,
楚人搔动 ,
相与泣悼王 。
其后楚日以危 ,
秦日以弱 。
故利蓄而怨积 ,
地广而祸构 ,
恶在利用不竭而民不知 ,
地尽西河而人不苦也 ?
今商鞅之册任于内 ,
吴起之兵用于外 ,
行者勤于路 ,
居者匮于室 ,
老母号泣 ,
怨女叹息 ;
文学虽欲无忧 ,
其可得也 ?”
大夫曰 :“
秦任商君 ,
国以富强 ,
其后卒幷六国而成帝业 。
及二世之时 ,
邪臣擅断 ,
公道不行 ,
诸侯叛弛 ,
宗庙隳亡 。
春秋曰 :‘
末言尔 ,
祭仲亡也 。’
夫善歌者使人续其声 ,
善作者使人绍其功 。
椎车之蝉攫 ,
相土之教也 。
周道之成 ,
周公之力也 。
虽有裨谌之草创 ,
无子产之润色 ,
有文 、
武之规矩 ,
而无周 、
吕之凿枘 ,
则功业不成 。
今以赵高之亡秦而非商鞅 ,
犹以崇虎乱殷而非伊尹也 。”
文学曰 :“ 善凿者建周而不拔 , 善基者致高而不蹶 。 伊尹以尧 、 舜之道为殷国基 , 子孙绍位 , 百代不绝 。 商鞅以重刑峭法为秦国基 , 故二世而夺 。 刑既严峻矣 , 又作为相坐之法 , 造诽谤 , 增肉刑 , 百姓斋栗 , 不知所措手足也 。 赋敛既烦数矣 , 又外禁山泽之原 , 内设百倍之利 , 民无所开说容言 。 崇利而简义 , 高力而尚功 , 非不广壤进地也 , 然犹人之病水 , 益水而疾深 , 知其为秦开帝业 , 不知其为秦致亡道也 。 狐刺之凿 , 虽公输子不能善其枘 。 畚土之基 , 虽良匠不能成其高 。 譬若秋蓬被霜 , 遭风则零落 , 虽有十子产 , 如之何 ? 故扁鹊不能肉白骨 , 微 、 箕不能存亡国也 。”
大夫曰 :“ 言之非难 , 行之为难 。 故贤者处实而效功 , 亦非徒陈空文而已 。 昔商君明于开塞之术 , 假当世之权 , 为秦致利成业 , 是以战胜攻取 , 幷近灭远 , 乘燕 、 赵 , 陵齐 、 楚 , 诸侯敛衽 , 西面而向风 。 其后 , 蒙恬征胡 , 斥地千里 , 踰之河北 , 若坏朽折腐 。 何者 ? 商君之遗谋 , 备饬素修也 。 故举而有利 , 动而有功 。 夫畜积筹策 , 国家之所以强也 。 故弛废而归之民 , 未睹巨计而涉大道也 。”
文学曰 :“ 商鞅之开塞 , 非不行也 ; 蒙恬却胡千里 , 非无功也 ; 威震天下 , 非不强也 ; 诸侯随风西面 , 非不从也 ; 然而皆秦之所以亡也 。 商鞅以权数危秦国 , 蒙恬以得千里亡秦社稷 : 此二子者 , 知利而不知害 , 知进而不知退 , 故果身死而众败 。 此所谓恋朐之智 , 而愚人之计也 , 夫何大道之有 ? 故曰 :‘ 小人先合而后忤 , 初虽乘马 , 卒必泣血 。’ 此之谓也 。”
大夫曰 :“ 淑好之人 , 戚施之所妒也 ; 贤知之士 , 阘茸之所恶也 。 是以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 ,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 。 夫商君起布衣 , 自魏入秦 , 期年而相之 , 革法明教 , 而秦人大治 。 故兵动而地割 , 兵休而国富 。 孝公大说 , 封之于 、 商之地方五百里 , 功如丘山 , 名传后世 。 世人不能为 , 是以相与嫉其能而疵其功也 。”
文学曰 :“ 君子进必以道 , 退不失义 , 高而勿矜 , 劳而不伐 , 位尊而行恭 , 功大而理顺 ; 故俗不疾其能 , 而世不妒其业 。 今商鞅弃道而用权 , 废德而任力 , 峭法盛刑 , 以虐戾为俗 , 欺旧交以为功 , 刑公族以立威 , 无恩于百姓 , 无信于诸侯 , 人与之为怨 , 家与之为雠 , 虽以获功见封 , 犹食毒肉愉饱而罹其咎也 。 苏秦合纵连横 , 统理六国 , 业非不大也 ; 桀 、 纣与尧 、 舜并称 , 至今不亡 , 名非不长也 ; 然非者不足贵 。 故事不苟多 , 名不苟传也 。”
大夫曰 :“ 缟素不能自分于缁墨 , 贤圣不能自理于乱世 。 是以箕子执囚 , 比干被刑 。 伍员相阖闾以霸 , 夫差不道 , 流而杀之 。 乐毅信功于燕昭 , 而见疑于惠王 。 人臣尽节以徇名 , 遭世主之不用 。 大夫种辅翼越王 , 为之深谋 , 卒擒强吴 , 据有东夷 , 终赐属镂而死 。 骄主背恩德 , 听流说 , 不计其功故也 , 岂身之罪哉 ?”
文学曰 :“ 比干剖心 , 子胥鸱夷 , 非轻犯君以危身 , 强谏以干名也 。 憯怛之忠诚 , 心动于内 , 忘祸患之发于外 , 志在匡君救民 , 故身死而不怨 。 君子能行是不能御非 , 虽在刑戮之中 , 非其罪也 。 是以比干死而殷人怨 , 子胥死而吴人恨 。 今秦怨毒商鞅之法 , 甚于私仇 , 故孝公卒之日 , 举国而攻之 , 东西南北莫可奔走 , 仰天而叹曰 :‘ 嗟乎 , 为政之弊 , 至于斯极也 !’ 卒车裂族夷 , 为天下笑 。 斯人自杀 , 非人杀之也 。”